记得我辗转倒车到达公盟办公地点时,已经是下午五点。最初接待我的是张大军,其时我以为他即是志永,冒昧询问才知他受志永的委托,代为接待。简单确定身份之后,田齐庄老师引我到隔壁房间,屋内已人声鼎沸,争得热火朝天。各种方言轮番上阵,有的如同外语,不知所言,但每个人都认真的倾听,热烈的争执,尽管别人因听不懂而一脸茫然,但演讲者却非常投入,浑然不觉。
总之,浓厚的乡土气息,浓厚的草根愤怒。我不可遏制的喜欢上了他们。这一趟注定不虚此行。
六点半左右,田老师为我们准备了盒饭,暂且垫饥。不算丰盛的盒饭,却吃得风气云涌,蔚为壮观,看来一路鞍马劳顿,再加上认真的争论思考,每个人的确有点饿了。
七点半左右,大军陪我们坐第一辆车先行。我们的驻地位于十三陵的一个山村的农庄。是大军煞费苦心选择的地点,偏僻幽静、门前冷落,是培训的世外桃源。去的时候觉得路程很远,再加上起伏的山路,路旁时有悬崖峭壁,各种灌木黑影恍惚,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我多少有点忐忑。
八点半左右,终于到达一个叫"玉泉山庄"(?)的农村旅馆,这即是我们的驻地了。
我和史朝旭大哥在车上谈的很投机,顺理成章我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
(一)培训
公盟邀请的授课嘉宾中,最初名单里有秦晖、崔卫平、笑蜀等人,后来不知何故,他们没有来。实际授课的老师,除了志永,还有萧瀚、夏琳、王建勋、王克勤、郭宇宽、杨支柱,湛中乐,还有一位资深海淀区人大代表,名字我忘记了。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克勤,其被田齐庄盛赞为中国最有良心的记者,部分原因在于其准备较为充分,也更为诚恳,对新闻界黑幕也多有爆料。其他几位嘉宾可能顾虑到听着水平参差不齐,故只是泛泛而谈,所讲内容印象不深。但萧瀚博闻强记的特点给我印象深刻,演讲时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其杂学旁收可见一斑。郭宇宽尤为强调推理逻辑,强调概念的重要性,他即兴出了几道逻辑训练的题目,学员们反响强烈。杨支柱质朴幽默,完成其命题演讲后不忘兜售他的反计生理念,因此点甚合我意,故课下交流较多。王建勋高蹈哲理,不意现场引起较大争议,尽管其所说于我心有戚戚,但仍有一农业报社青年编辑按捺不住,屡屡打断其演讲,并与之辩驳,该青年才俊年轻气盛,耿介直言不留情面,而王建勋则一直心平气和,依靠深厚学养与之辩论,实则启蒙。从学养识见看,辩论双方相差悬殊,但都令人尊重,该青年尽管遭到现场部分学员斥责,也确有失礼之处,但不迷信权威,坦荡之气令人顿觉后生可畏,而建勋的涵养和学识更令人心折。
整个授课过程,学员们总体上反响强烈,在提问环节,每个人都不遑多让,积极举手提问或评论。那些数十年如一日上访的访民在提问环节,向每个专家请授维权的锦囊妙计,但基本上失望,哪怕他贵为北大教授,掌握一定话语权,但面对惨痛个案,他所能提供的救济方式也不过起诉、引起舆论关注等方式,而这些他们早已经尝试过。再进一步的探讨无非如何技术化利用互联网,绞尽脑汁剑走偏锋引起网民注意。萧瀚更提出成立专业点子公司的可能,为弱者网络维权提供帮助。针对萧瀚奇思妙想,我当即指出北京南站小广场附近早有类似咨询业务存在,虽然未必是以有限公司或股份公司形式,但小广告已经贴得到处都是,萧瀚申请专利已经没有可能。
面对访民那近乎病态的执着和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忽然想起孙东东的疯狂言论,令人不胜唏嘘。制度性暴力扭曲了多少善良人的性格,而这种扭曲又成为制度性暴力进一步迫害的依据。
(二)许志永
初春大山里的清晨和傍晚,山风习习,穿一件长袖衫都有点凉。但志永却只穿了一件蓝色短袖,配上板寸的头型,鹰隼似的双眼,棱角分明的脸孔,一幅干练的精英形象。第一印象觉得不好接近。然而及至他讲课,才发现这种印象完全错误。他讲非暴力维权,讲如何竞选基层人大代表以改良政治,为变革积累力量,也间或讲美好政治。讲课时,志永神情专注,讲他探访黑监狱时所遭遇的生命威胁,讲他和李方平等人为救助陈光诚而被殴打拘禁的往事。看得出他无意把这些经历当作傲人的资本说出来炫耀,而是沉稳讲述他当时的心态,告诉我们当时他也恐惧,面对暴徒拿着凶器怒气冲冲冲向自己,他的心一横,"我不能躲避,也不能恐惧,只能听天由命"。他一再强调非暴力维权不仅是弱者维权当下的策略,更应该是一种内心秉持的原则,以暴治暴非但不能追求到理想的结果,而且最终损失最大的还是弱者。
令人惊奇的是,那些被制度性暴力伤害的遍体鳞伤的上访者竟然都完全赞成志永的非暴力维权理念。可能是志永人格魅力使然,当然根底在于中国百姓骨子里的善良和平和。尽管长期上访无果且屡遭监禁的经历让他们多少有点偏执甚至扭曲,但心境普遍仍旧是宽容和平和的。
这个体制欠百姓太多,多到注定无法补偿。
在吃饭的间隙,志永和学员聊起来,仍然三句不离本行的灌输他的理念。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河南民权县人,然后对在座的诸君说"我是民权人,为民权进步奉献自己可能是一种宿命吧"(大意如此)。说这句话时,志永很坦然,没有做作,也没有难为情。这是内心纯净的宣示,不是巧言令色的话语机锋。
他的单纯让我动容。
许志永写的美好政治系列,没有刻意追求自己的洞见,也无意求新出奇,因他本质上无意为文,他写文章只是文以载道,也可能是夫子自道,类似宗教般宣誓,自然不会像那些皓首穷经、引经据典的专家一样,为评职称,求新出奇。因此不了解其所作所为的人,言其"卑之无甚高论"甚或迂腐似乎也并无不妥。但这种指责,于志永想必没有任何伤害。
一直觉得志永有一种殉难者的激情,这种人内心强大心地单纯,对一般蝇营狗苟的贩夫走卒,他时常是被暗讽的对象,"这些人幼稚、迂腐、有野心,因此挨收拾迟早的事"。
我时常想,这些内心强大心地单纯的人,所遭受的误解也可能是他们的理念信念得以传播的必然代价。非常之人才能做非常之事。
想一想2000多年前,耶稣衣衫褴褛走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嘴里喃喃自语"凡跟从我的,必得幸福",会有多少人朝他吐唾沫?
现在志永身陷囹圄,不知对于一贯倡导非暴力的志永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我相信,志永不会改变。这次看守所甚至可能的牢狱之灾,对信念坚定的志永而言,如同被投入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淬炼。相信经历此等磨难,会淬炼出其金属器般的意志和品质。
(三)那些草根维权者
在这里,我特别要提及几个草根维权者。他们比起许志永滕彪们,没有显赫的名声,没有傲人的背景,他们就像蒺藜,在被践踏中顽强的拓展着生存的空间,几至屡遭删刈,但仍然无人关注。他们的命运才是转折中国最真实的缩影。
我想说的第一个人是史朝旭大哥。史大哥是山东聊城人,小学五年级文化,最初源于举报恶霸村官遭到政府打击报复,被拘留、劳动教养,甚至一度被判刑。从此他开始不断举报公权力,在被持续打压的过程中,既磨练了胆量,也锻炼了博弈的技巧。现在他几乎一半的时间在火车上度过,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是一典型的山东大汉,仁爱仗义,嫉恶如仇。他对一些问题的识见让我吃惊,他属于草根但绝不草莽,这是一个清醒的侠者。
他刚刚牵头成立了一个农业合作社,批文已经在手,告诉我他不但要教会别人维权,还要带领维权者致富,要让维权变得可持续。
他几乎与山东地区著名的农村维权人士都认识,他来回穿梭,交流各种信息,并与他们共同担当苦难。他的家庭几乎成了一个维权者的救助站。他漂泊在外,他的朋友免费吃住在他家。他结识的人,遍布三教九流,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农民是主流,但也有著名记者和学者,如三农专家于建嵘等人,他家至今仍是大学生社会调查的据点。几年前一位德国朋友做社会调查时也曾常住他家。
说起政府的粗暴执法,他谈到临沂刚刚发生的计生人员的恶行,户主因超生有家难回,计生人员就用电锯把大门锯开,将家里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他说准备租一辆自行车,扮成一个做小买卖的实地拍一些照片。他随身携带了几种录音录像的设备,且执意要送给我一套,因我不习惯使用这些,故婉言谢绝。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将其锤炼成一个训练有素的维权者。
公盟培训结束后,他没有回家,径直买了到山西的车票,那里有一个朋友正等他帮忙。大约7月初,他去济阳途径济南给我发来短信,我当时正忙于修改学生毕业论文,身在长清无缘相见。前天他又给我发来短信,而我正在青岛。他说他明天又要去山西了,那里有个朋友承包了2千亩地,请他帮忙料理。又说再有一周还要来济南一趟。临末,他没有忘记告诉我,他的桃树十一月份结果,到时请我去品尝。
但愿下次能和他见上一面。
第二个我要说的是刘德军。
德军从广东来,而家在湖北。培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跑到我和史大哥住的房间,说睡不着,过来聊聊。话音洪亮,很阳光直率。我立马就喜欢上了这个朋友。德军讲起他在广东维权的经历,讲起与国保斗志斗勇的方法,我深为叹服。换成是我,或许没有这样的底气。这可能与德军警校毕业当过警察的经历有关,再加上又会些武术,故性格比较强悍。
他说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呼"民主必胜!"。我听后哈哈大笑,他真是太可爱了。
后来又在一起聊过几次,才明白其献身民主绝非偶然,他的外祖父是中共所谓"地主",土改时被迫害致死。他的父母都支持他的决定,这殊为难得。天下有多少父母还有这样的识见?
我询问其经费来源,他说主要是以前积攒的一些,然后就是一些小额的捐助。说起这些,这个和我同年无所畏惧的斗士才多少感到一点茫然。我说你何不来北京?这里更有你的用武之地。这里资讯发达,有很多民间NGO,有一定影响之后,你也可以申请点项目。他沉吟良久说考虑一下。后来他告诉听从我的意见决定留在北京。
后来志永在救助上访者姚晶时再一次提到了德军,并对德军的出色工作表示了感谢。德军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忙碌了起来,我为德军感到欣慰。
此外,还有殷星,他名片上的介绍名头很大,但实际上也是在孤军奋战。多年来他辗转各地,书剑飘零、身无长物,暂时寄寓在上海。殷星是个自我推销意识很强的人,他可以旁若无人的自我推介,但做的工作也确实出色。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胡耀邦和六四,新颖别致,显然用力很深。希望他的心血被更多的人看到。
另外还有来自东莞的李维忠,清瘦的模样,孑然的一身,知道他的年龄后,我几欲涕零。再想到德军、殷星,他们都已青春不再。这维权者的身份,注定了身心的漂泊,有哪个女孩会把一生托付给他们?
我只能寄上我遥远的祝福。希望他们能早日心有所属。
(四)后记
公盟已经遭到取缔,也许有重整旗鼓的一天,志永被关进了看守所,也许用不了多久会获得自由。我是公盟一期的学员,也可能是最后一期,唯一的一期。面对志永的受难,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因为这是良心的受难,是正义的受难。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的事情,尽管有些细节记忆可能有误,但我应该写出来,算是纪念、算是声援、算是抗议。
冷锋
09年8月3日夜
本文首发于《公民》月刊,所以迟迟未提交邮件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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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
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岂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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