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1日星期日

【权利:4139】 小文两篇

 
 
   
                   历史不能任由胜利者涂抹
 
                       ――读达瓦才仁的《血祭雪域》
 
 
                                                                       茉莉
 
 
 
达瓦才仁出生太晚,没来得及亲眼目睹四十多年前,西藏高原那一场悲壮卓绝的抗暴起义。当他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时,伫立村头,看见西藏湛蓝美丽的天空下,野地里四散着当年留下嶙嶙白骨---村里家家都有人被打死或饿死。西藏人没有土葬的习惯,死去的人没有墓碑,只有骷髅、脚链与野草杂生的一片凄凉,告诉他那里曾有厚积的鲜血被时光冲刷。
 
夜间的篝火旁,家乡老一辈悄悄谈论着四水六冈游击队浴血抵抗汉人的战争,小小的达瓦挨着父亲和伯伯坐下,静静地聆听着那些不许被文字记载的故事。一曲西藏民族屈辱哀痛的长恨歌,就萦绕在他幼小而沉重的心灵里。
 
我认识达瓦时,他已经不是昔日听故事入迷的小男孩,而是西藏流亡政府的年轻官员了。在我1998年访问印度西藏流亡社区期间,他负责做我的翻译,我们因而成了姐弟般的好朋友---这是我的人生幸事之一。达瓦曾诚恳地告诉我:他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把西藏人五十年代那一段悲惨的抗争史纪录下来,传给后代。
 
作为一个精通汉语的藏族知识分子,达瓦非常清楚地了解,那一段血染的历史在汉族胜利者手里,其真相是怎样被严重歪曲,其史料是怎样被存心隐藏。不少汉藏双方的当事人和目击者都被迫缄口,中国官方出版的西藏当代史,其中撰写的"平叛战争",竟然拿弱小民族的血泪涂抹自己的伟大辉煌,历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而流亡在印度的西藏人,寄人篱下生计维艰,顾不上做这项搜寻整理历史的工程。
 
但达瓦坚信:失败者应该书写自己的历史。如果失败者沉默,胜利者墨写的谎言就会彻底掩盖血腥的真相。西藏的历史绝不只属于过去,它与现在的西藏的处境有直接而复杂的关系。追寻历史、直面历史不是为了抚摸伤口哀吟,而是一种顽强的现实抗争。只有失败者不肯遗忘,那么,胜利者永远不可以说:他们征服了一个民族,他们获得的真正的胜利。
 
达瓦的恐惧是很深的:参与那场抗暴起义的西藏战士已经垂垂老矣,他们那无比珍贵的历史记忆,就要淹没于荒凉的山野与江河,在民族的集体记忆中失去痕迹。
 
因此,达瓦经常向朋友诉说他的"心病",不知感动了何方神圣,一位台湾女记者来到达兰萨拉,被达瓦这份深沉的心愿所吸引。从此,台湾女记者林照真和达瓦才仁展开了长达几年的合作。他们拿出自己的积蓄,花费了大量休息时间,遍访流亡在印度、尼泊尔山区的年迈西藏战士,在艰苦的条件下做负责细致的调查访问。根据上百份采访实录,林照真撰写了她那著名的《喇嘛杀人》一书,达瓦在那个基础上继续采访,搜集资料,终于完成了这本藏文的《血祭雪域---西藏护教救国抗战史》。
 
达瓦这本书出版之际,正好碰上达赖喇嘛派遣特使访华,汉藏关系的解冻,看来有了一线亮色。那么,仍然执著地书写一部被人抛在脑后的血战历史,对今天以及未来的中国和西藏,又有什么用呢?
 
对西藏人而言,这本书的重大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不管汉藏关系有怎样的进展,一个民族必须正视自己的历史创伤。对我们中国人而言,这是一个重新审视本民族罪孽的机会。为了使不忍卒读的历史不再重演,使施暴者与受害者得以和解,直面历史,是群体改变的第一步。
 
 (此文写于2002年10月,收入《山麓那边是西藏》一书中。将近十年过去,中藏谈判失败。达瓦才仁的《血祭雪域》一书在台湾雪域出版社再版,此文为推荐序)
 

 
                                他为西藏而燃烧

                           ──悼土登额珠先生之死
 
 
                                                                                茉莉
 

流亡藏人土登额珠先生在印度新德里自焚身死的消息传到北欧时,正是瑞典一年一度的"春夕"节日。按照传统,这里居住在寒冷地带的人们,在这个春天降临日子里,都走向大自然,点起篝火,唱歌跳舞,一齐为春天欢呼。
 
孩子说他要和朋友们驱车去山上,门外已经有袅袅的篝火烟味儿传来。我拿起熨斗给孩子熨好衬衫,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欢欣。
 
然而土登额珠先生死了。我们全家顿时默然。
 
就在生活用宁静的家庭之乐来贿赂我们的时候,土登额珠先生为了他的爱和信仰、为了他的西藏,大无畏地化为火舌之食、化为圣焰之餐。
 

§§一、
 
我和土登额珠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3月17日我结束达兰萨拉的访问回到新德里,在上飞机前匆匆忙忙地探望了新德里两处正在绝食抗议的藏人。当时在闹市区已经绝食八天的是六个男、女藏人,最大的71岁,最小的25岁。
 
志愿参加由西藏青年会组织的绝食活动的藏人很多,但是最后只选了六个。他们代表的正好是600万西藏人民。
 
为了声援这六个发誓不达目的绝不停止的绝食者,另外还有两处地方举行绝食。我在甘地墓园前探望了15个藏人。他们绝食120个小时以奉陪。
 
他们在等待联合国的答复,西藏问题已经到了非高度重视不可的地步了。他们也用绝食的行动告诉在中国境内的藏人:我们没有成为忘记家乡的异邦人;我们时时刻刻惦念着你们和西藏。
 
我走进绝食棚,向躺在那里已经很虚弱的六个人一一问候、致意。
 
一个守护绝食者的外国医生开玩笑说:"你是中国人吗?那么他们都很怕你!"但我们双手合十互相祝祷时,眼中都含着泪花。
 

§§二、
 
40几天过去,我曾经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
 
我马上和印度的藏族朋友联络,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一样难过。达兰萨拉的藏人朋友正忙着迎回遗体──烧伤面积达90%以上的遗体──准备以佛教的法事仪式让受尊敬的殉道者得到永久的安宁。
 
朋友们都哑了嗓子,想必眼睛都红肿着,葬礼时悲愤可想而知,青年会誓言继续绝食,不达目的绝不停止!
 
生年60岁的土登额珠先生,原雅鲁藏布江旁扎西伦布寺的一个小僧人。和许多流亡藏人一样,1959年逃到印度后,他先参加修路大军,然后参加印度军队,退役后为达兰萨拉寺院厨师。没有成家的他把退役金和生平所有积蓄都捐给了西藏儿童村。
 
已是花甲老人的他志愿报名参加绝食活动,成为第二批顶替者。他在生前留下遗书说:"我为获得这样一个效劳的机会而感到高兴,绝无半点悔意。我对达赖喇嘛的中庸之道坚信不移。"
 
在印度警察为了一个中国解放军的总参谋长的访问,而强行中止六名藏人的绝食时,他毅然自焚。
 
身上拖者长长的火焰,他聚集起最后的生命力举起他的双手,奔跑着,高呼着:"西藏必胜!达赖喇嘛万岁!"
 

§§三、
 
这长长的火焰也灼疼了我──一个中国汉人的心。那火焰,那呼喊,使我在北欧怡人的"春夕"节里片刻不能安宁。
 
土登额珠先生是为西藏而死的。西藏对于他是什么呢?
 
人们眼中的西藏是一个角逐场,是争夺疆土、扩大军事版图、攫取政治利益和经济资源的地方。而对于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藏人,他们的西藏是纯洁无瑕的雪域、是清澈无比的江河、是牛羊遍地、鲜花盛开的草原。
 
人们眼中的西藏是一个国际难题。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而难以解开。而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藏人,他们的西藏是无比崇敬的神地,是金色的庙宇、慈爱的佛祖、和平的祈祷、信仰和思辨哲学的国度。
 
我接触的流亡藏人,人人心中有自己的西藏。尽管西藏贫穷落后,但他们爱得那么深沉:他们视自己的生命为西藏血管里的一滴血、西藏眼眶里的一滴泪。
 
只要西藏需要,我的藏族朋友都说,他们随时可以奉献一切。
 
土登额珠先生把自己当作西藏的一滴血泪奉献出来了。
 
谁能说自己比象土登额珠先生一样的流亡藏人,更能代表那十万雪山、十万江河的西藏!
 

§§四、
 
土登额珠先生身上拖着的那条长长的火焰,灼疼我们,逼得我们中国汉人扪心自问:当土登额珠先生所代表的藏人发出绝望的求救呼唤时,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因为,我们信仰的是"落后就要挨打",强食弱肉乃天经地义。昔日挨过洋人的打,今日我们有力量打更弱的人;昔日我们被洋人的大炮轰掉北京的圆明园,今日我们有能力炮轰拉萨的罗布林卡。大炮机枪是最好的语言,我们为什么还要公道地谈判?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因为,达赖喇嘛讲的是和平,他只是以仁爱的名义请求一点自由。对于不信神的中国人,我们把人家的忍耐当作怯懦,把人家的宽容当作软弱无能。讲和平的人没有什么筹码在手,我们为什么要听他们说教?
 
我们闭目塞听,充耳不闻。这样,我们以强者的专横,把藏人往绝望的路上逼。
 
对于象我这样的一个汉族流亡者,无论我漂流天涯,我的家国还在,我的乡土依旧,那里的人们仍然说着我熟悉的语言。只要本族的专制者稍微改变一点,我回去仍然是故土文化的水中鱼。
 
但是命运对象土登额珠一样的藏人不一样,他们的恐惧无日无之──故土的文化、宗教、语言和生活方式,正在一天天消失,而那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啊!
 
藐视弱者卑微的请求,这样,我们就在把藏人逼向暴力的路。当希望变成绝望,创巨痛深的藏人,其心中压抑多年的怨愤,就会象喜马拉雅山不可预料的雪崩,以另外的形式爆发。
 
难道我们愿意看到:汉、藏两族人民付出更多的鲜血和泪水为代价?
 
让我们炎黄子孙拒绝做制造他民族悲剧的共犯!
 
 
 
§§五、
 
我想象达兰萨拉的佛号一声声悲鸣,土登额珠先生暂时安息在异乡的青枝绿叶之间,而他的灵魂却象云朵,越过雪山飘向他梦中的家乡日喀则,回到雅鲁藏布江边去。西藏雪域仁慈的诸神迎接他的归来。
 
对于佛教徒来说,死亡是另一次生命的黎明。
 
这个60年的人生,如同中国汉族的屈子沉江哀故国、陈天华蹈海敲响警世钟,土登额珠先生用他火焰中消失的生命昭示:
 
强力无法征服一个民族的心灵!
 
我──一个汉人──在遥远的北欧的春夕节里为他祈祷:你们虔诚向往的爱和信仰永存!
 
(此文写于1998年瑞典春夕,十几年后,境内西藏的藏人一个接一个地自焚抗争)
 
 
           唯色等人吁请藏人再勿自焚: 压迫再大也要留住生命
 
                                                                (2012年3月7日)
 

藏人自焚的消息接踵传来,已达二十六人!次次令人悲痛欲绝。
 
第十六位自焚者――安多果洛的索巴仁波切的遗言讲到:"如佛陀当年舍身饲虎一般,其他牺牲的藏人同胞也是如我一般,为了真理和自由而舍生取义。"
 
这是举世罕见的奉献!足以对藏民族产生经久弥远的影响,我们将永远铭记。
 
自焚表达了藏人的意志。二十六起自焚, 已经表达得足够充分。但是表达意志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要把意志变成现实。
 
只有活着的生命,才能把意志变成现实。如果再继续自焚,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因此,我们请求,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自焚。每一个藏人都要珍惜生命,坚强地活下来。再大的压迫之下,我们的生命都是重要的,都是需要留住的。自焚本身改变不了我们的现实,恨我们的人私下诅咒"烧光才好",改变现实是靠我们活着去奋斗和推动,是靠活着的我们去做水滴汇成大海的努力,是靠千千万万不死的藏人才能传承我们民族的精神和血脉!
 
我们呼吁,藏地的僧侣、长老、知识分子和民众,请守护你们的同修、信徒、乡亲和家人,避免再发生自焚。
 
我们促请,与藏人有关的组织机构,马上投入行动,把遏制当前自焚扩大和加速的趋势作为当务之急。
 
我们相信,藏人的未来,唯有靠藏人自己!
 
嗡嘛呢叭咪�!
 

唯色(作家,北京)
 
阿嘉・洛桑图旦晋美加措(阿嘉仁波切,美国)
 
嘎代才让(诗人,安多)
 

注:如果您愿意对这份呼吁表达认同, 可以用唯色博客(http://woeser.middle-way.net)的留言跟帖,或唯色的脸书、推特(@degewa )、Email:Putixin2010@gmail.com 留下您的名字,能同时注明您的身份和居住地最好。如果您不愿意公开,请注明。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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