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6日星期四

【权利:3640】 小文两篇

 

  
 
                                   撑藏语:孩子们发起的文化自救
 

                                                                                    
                                                                                                                                      茉莉
 
 

  2010年8月,当广州市民为"保护粤语"而集会抗议时,心怀痛苦的唯色在她的博客上写道:"广东人可以为粤语走上街头,而藏人呢?……身为'少数民族'的我们,眼看着拉萨小学校的门口悬挂这样的标语:'我是中国娃,爱说普通话'、'普通话是我们的校园语言'却不敢吭声。"
 
  为什么西藏人不敢吭声?唯色和她的朋友认为,广州数千人集会游行挺粤语可以和平落幕;假如在西藏,数十人游行挺藏语会立即逮捕,打入黑牢,给安上"藏独分子搞分裂"的罪名。
 
  然而,事情并非如唯色等朋友想得那么悲观。两个多月之后,在藏区发生了一场规模较大的"撑藏语"运动。这次运动之所以至今未遭当局镇压,是由于发起者――藏族中学生的策略和理性。年轻一代西藏人为拯救民族文化的和平抗争,于此时拉开了新的序幕。
 
 

   ◎ 学生年少理性,当局定性"误解"
 

  在10月19日最先发起抗议的,是青海黄南州藏族自治区同仁县(藏语称安多热贡)的数千名中学生。从照片上看,那是一些稚嫩的藏族孩子,有的年龄只有十一、二岁。他们穿着校服,手里举着小黑板,整整齐齐地走向街头。孩子们高举的藏汉文标语上写着:"我们需要藏语课。" 
 
  引发这次抗议的导火线,是青海教育当局制订的汉语授课新政策:从今年开始,试行把中学里藏文和英文之外的所有科目,都变为汉语教学,藏族学生也被要求用汉语回答问题。同仁县学生们首先发出呼声:"我们不同意这项决定!"
 
  由此引起了各藏区学生广泛的响应。青海果洛州、海南州、黄南及海西洲天峻县等地,不少学校都爆发了成百上千、甚至几千人的示威。"撑藏语"运动从青海蔓延到了甘肃藏区。北京中央民族大学数十名学生也在校内举行游行。
 
  由于2008年的西藏骚乱遭到当局的血腥镇压,这次藏族学生自发的撑藏语运动,令我们这些海外观察者为之担忧。但是,这次的示威者都是一些上学的孩子,他们谢绝其他藏人如寺院喇嘛的参与,自己井然有序地排队上街,根据中国法律,理性地喊出:"还我合法权益,维护母语使用"的口号。
 
  在军警遍地戒备森严的西藏,往日杀气腾腾的当局,这次无法对这样年幼的孩子下手。10月29日,青海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桑杰发表文章说:"10月19日以来,我省部分州县部分中学生因受鼓动,对'双语'教育改革方针存在误解,陆续发生上街游行、集中上访事件。"就这样,对藏族孩子们保护母语的自发运动,当局只能克制地定性为"误解"。
 
  可是,藏人的这种"误解"却是如此普遍而深刻。青海六个自治州300多名藏族教师签署《关于提高民族教育质量必须坚持以母语教学为主导的语言的报告》,青海西宁地区部分藏族退休干部和老教育工作者发出《关于青海省藏汉双语中长期改革问题的意见》,27名流亡藏族作家发出了呼吁书。藏族知识分子们争相表达他们对"汉语全面取代藏语"的忧虑,呼吁当局公正解决藏族学生的合理请求。
 
 

   ◎ 粤语只是方言,藏语代表民族
  
 
  我们可以说,正是广东的"挺粤语"运动,触发并鼓励了藏区的"撑藏语"运动。二者的相同之处是,两地人民都是在争取自己平等的语言权利,他们面临的是相同的问题,由于遭受普通话的侵蚀,粤语和藏语都有相当严重的萎缩程度。同时,当局准备或正在推出的新政策,使两种语言都面临消失的危险。
 
  但粤语毕竟是汉语的一种方言,它只是发音方式与普通话不一样,在书写上使用相同的汉字,主体语法也基本相同。同时,粤语使用者大都认同自己的汉民族身份,因此,"挺粤语"只是汉民族内部的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之争,并不构成民族冲突。
 
  然而,藏语却与汉语没什么关系。这种源远流长的语言,是公元7世纪时,由松赞干布派出的学者,受印度的梵文影响而创制出来的。一千多年,西藏文化所建构的灿烂文明史,其卷帙浩繁,渊博深奥的文学,都是建立藏语的基础之上的。
 
  因此,藏语承载着一个民族厚重的文化,它储藏着藏民族丰富的智慧和记忆。作为精神图腾,它代表着一个民族的存在。因此西藏人很恐惧,一旦藏语消失,藏民族文化就失去了灵魂。语言的存亡关系到民族的存亡,他们因此悲愤地指出:"消灭一个民族,首先要消灭这个民族的语言。"他们普遍认为,中国当局正在有计划地消灭藏语藏文,从而巩固对西藏的统治。
 
 

   ◎ "把一种奇特的文化连根拔起"
 
  
  西藏的流亡诗人和地下诗人,经常在他们的诗歌中抒发母语被毁灭的痛苦。例如,年轻人读不懂石碑上的文字,妹妹"向没有藏文字和糌粑味的学校走去",孙儿已经听不懂奶奶说什么了。他们控诉中共当局在西藏制造悲剧:" 把一种奇特的文化连根拔起毁尸灭迹。"
 
  几十年来,中共官方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藏文程度越高,宗教意识越浓厚,思想越反动。"他们因此视藏语为大汉族统治的眼中钉,把"教育改革"――以汉语取代藏语当作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北京官员传达多年前万里委员长的指示:"少数民族本来没有文字的就不必有文字了,少数民族当中有文字的也应该让它消失了,全都统一使用汉文。"就在08年藏地抗议后,甘南州委书记陈建华还在大会上训斥藏人学生:"学藏文有什么用?学了藏文能出得了土门关吗?藏族中小学是在培养什么样的人?是在培养接班人呢还是在培养阶级敌人?"
 
  千年雪域,西藏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历来只讲藏语这一种语言。那里,曾有六千余座寺院、政府或民间的学校承担教授藏语的任务。自从1959年之后,这一切被大汉族政权强行改变了。此后,绝望的西藏人为拯救母语所做的抗争,从未停止过。
 
  早在1962年,十世班禅喇嘛就上书"敬爱圣洁的周恩来总理",批评中共在西藏侵犯藏族的各项权利,其中包括:使藏文成为不被需要的民间文字。这封"七万言书"导致班禅喇嘛在秦城监狱被关押十年之久。1988年,西藏大学几百名学生举行示威游行活动,提出了少数民族使用母语的权利。1989年,青海省甘南藏族中学的学生举行示威游行活动,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此外,西藏三区的各界人士以各种方式发表意见,如递交报告书、在各种藏文刊物上发表文章,召开讨论会等,一再向当局提出少数民族使用母语的重要性。
 

   ◎ 北欧重视母语和民族身份认同
 

  "假如没有了母语/ 我还能寄生于哪一具躯体?/ 假如没有了母语/ 在人的世界里我永远只是会说话/ 却无法表达心迹的哑巴。"这是藏族诗人热巴格绒泽仁吟诵的诗歌《我是靠母语为生的寄生虫》。这首诗是从"撑藏语"的年轻人心里发出的呼喊。
 
   在北欧教中文多年,笔者作为瑞典教育机构聘请的母语教师,对瑞典独特的母语教育制度深有体会。根据瑞典教育法规,每一个母语不是瑞典语的小孩都有权发展其母语。官办的母语中心共开设了105种语言课程,提供有移民背景的学生学习母国文化语言的机会,从而提升移民孩子的身份认同。
 
  北欧的土著――只有八万人口的萨米族,其语言受到国家的保护。在萨米人居住的地区,自治议会规定萨米语和国家语言(如挪威语、瑞典语)是同时使用的语言,当地的公务员被要求能熟练地使用萨米语。
 
  而在当今西藏,不但外来的汉族统治集团成员只讲汉语,就连大部分藏族官员也不说自己的语言,而只说汉语了。"藏语无用"早已是一个普遍的现实。只会本族语言的藏人,无法去当地的邮局、电信局、商店以及政府机构办事,因为法律没有保护藏民族语言的条款,没有规定有关机构必须使用"当地民族通用的语言"。
 
  由青海藏族学生发起的"撑藏语",是一次波澜迭起的民族文化自救运动。中国当局不得不有所表示,他们除了给学生做了"误解"的定性之外,还表示在教育改革之前会听取民意。这似乎是一个缓和的迹象。但是,只要西藏人民没有获得真正的自治权利,其语言权利的保障还是无法令人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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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0年12月号
 
 
                                                                 活着,为了森林的色彩
 
    
    
                                                                                                                                茉莉
 

 金黄的落叶上洒了一层薄雪,初冬的森林变得清冷而疏朗。路边,一位瑞典老太太撑着双拐,用手掌抚摸着白桦树斑驳的树干,就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孩子。我想起一则西方作家的童话。
 
   一片叶子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从嫩绿到金黄,最终变成土灰色。它知道自己将要一去不复返,于是质疑说:既然我们终要飘落下去死掉,那么生长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结果,它从同伴那里获得一个令人欣慰的回答:"是为了太阳和月亮,为了树荫、老人和孩子,为了秋天的色彩,为了四季。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童话里的叶子所表达的生命观,正是瑞典人灵魂的写照。和那些叶子一样,很多瑞典人几乎是为四季的森林而活。即使在现代化大企业工作,他们也宁愿驱车奔波,把家安在森林里,或在森林里建一座红色的小木屋,用来消磨闲暇。对世俗功利较为淡泊,他们一有时间就回到森林,与麋鹿和松鼠为伴。
 
   生于斯,死于斯。瑞典人对森林的痴迷,可能来自祖先的遗传。在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有着从远古时代遗传下来的记忆。冰川时代过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气候转暖,瑞典人的祖先从南方而来,怀着对大自然先天的敬畏,与这块生长着松树、桦木和榛树的土地共命运。在越来越现代化的今天,瑞典人对森林的依恋感仍然深入骨髓,他们坚持要把这种古老的信仰传承给孩子。
 
   今年秋季学期伊始,我们外国语教师进修的主题就是"森林"。瑞典人展示文件和图片,为我们介绍有关保护森林的各种法规,以及花草植物和动物的种类,要求我们用各国的语言,将这些知识传授给学生。我们这些移民教师还必须交一个作业:每个人根据自己记忆中的故乡森林,画一张想象中最美的森林图画。
 
   那一次,旅游大巴载着我们驶向辽阔无边的原始森林。我的腿有点风湿症,在林中没走多远,就留在烧烤小屋,和森林管理处的瑞典人作伴。正是蘑菇和浆果上场的时节,我们在小屋里喝咖啡,然后去附近的森林采蘑菇和草莓。很幸运,我采到几个以瑞典国王命名的顶级蘑菇――Karl Johan。
 
     和瑞典人聊起森林的四季,他们说最不能错过的美事是:春天观赏遍地开放的野花白头翁;夏天聆听林中水塘的青蛙鸣叫;秋天是狩猎的季节,到森林里去追踪熊的气味;冬天带着孩子去林间滑雪,点起篝火烧烤香肠。
 
     北欧森林的季节更替鲜明,色彩变幻层出不穷。从嫩绿到深绿,从淡黄、明黄到大红大艳,有时深情缠绵,有时轰轰烈烈。而在漫长沉静的白雪季节里,墨绿的森林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这种冬日景象,给人一种冷冽、肃穆而庄严的感觉。
 
     阅尽森林四季的颜色,我们也像那片叶子一样,获得了一种看待生命的独特方式。这种新的生命观,让我们摆脱一些世俗的心理负担。不管我们在社会上是有用之才,或是无用之人,都不必觉得哀伤或孤独。与森林的色彩共存,这种简单而审美的人生,是上天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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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201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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