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2日星期二

【权利:3764】 小文两篇

 
 
 
 
                   
                     丽法的子孙开花结果
 
   
                     
―――谈埃及自由知识分子传统
 
 
                                                          (瑞典) 茉莉
 
 
 当年德国文豪歌德曾写过一首诗,生动地描绘土耳其战争爆发时,德国市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现:"我们临窗喝干杯中美酒/ 眺望眼前河面彩帆济济;/然后又满意地回到家里,/享受安宁与和平的气息。"
 
 可惜时过境迁,好时光不再。到了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一方发生的事件,很容易在遥远的他方引起连锁反应。新年伊始,从突尼斯开始的茉莉花革命以燎原之势,迅速席卷阿拉伯各国,连遥在美洲和亚洲的独裁者们也无法安宁了。中国政府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意乱,到处抓人捕人,搞得风声鹤唳,花草皆兵。
 
 
  ◎ 古奈姆总结埃及抗议的成功
 
 
 对"茉莉花革命"发生的原因有各种解释,例如,统治者的独裁、高失业率、腐败、严重的社会分化和贫富不均。但中国政府的御用喉舌却强调说:埃及的问题是"国家治理好坏"的问题,不是"民主与专制"的问题。
 
 埃及革命真的与"民主与专制"问题无关吗?通过脸书、推特等社交平台广泛串联沟通,汇集反抗力量的年轻人古奈姆,被视为埃及抗议运动的发起人和推动者。他在视频演讲《埃及革命内幕》中宣称,埃及除了贫穷和腐化之外,人民没有言论自由和政治权利,独裁者要人民生活在恐惧之中。
 
 古奈姆总结埃及抗议的成功,说:"我们会赢,因为我们眼中的热泪来自于我们的心;我们会赢,因为我们有梦想;我们会赢,因为我们愿意为我们的梦想奋斗;我们最终真的赢了,不是因为任何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的梦想。"
 
 这个令人激动的演讲,表达了人类最普遍的愿望:自由、民主、人权与尊严。亚里士多德曾断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人们总是希望能参与管理他们的机制,希望拥有自己选出来的政府,希望能自由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把中国人视为只求安稳与温饱的"经济动物",那就忽视了人内心深处的渴望与要求。即使没有互联网,美国人也因一句:"无代表权不征税"发起抗争,法国人也曾聚众攻陷巴士底狱。革命者不一定都是"饥寒交迫的奴隶","茉莉花革命"的发源地突尼斯,其国家的经济发展就被列为非洲之首。可见,经济问题在阿拉伯国家只是导火线,革命发生的深层因素是人类的自由天性被统治者集体压抑。
 
 
  ◎  阿拉伯自由派认同普世价值
 
 
 深究当今阿拉伯国家连锁革命的原因,应追溯到十九世纪"阿拉伯文艺复兴"的创始者丽法・达哈达威。数百年来,埃及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趋势引领者和思想中心,而埃及的宗教学者丽法,则被视为第一位东方人道主义者,阿拉伯世界自由派的始祖。
 
 1826年,缠裹头巾的年轻学者丽达和一群王子,被埃及总督送往巴黎,他们的任务是发现西方科技优越的秘密。由于拿破仑的入侵,埃及穆斯林发觉自身的脆弱,因此希望丽法等人去法国做"工业间谍",带回"从基督矿石中提炼出来的金块和知识"。
 
 这颇有点像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洋务运动,满清政府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但自视文明最高的天朝,主张的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们只想采用西方的科技,效法其行政措施,却并不认同西方的价值观。
 
 而丽法则不同,他旅法五年观察研究得到的结论是:伊斯兰与进步是可能并存的,法国自由思想与伊斯兰的公正理念不谋而合,穆斯林世界应该现代化,尊重人类道德的普世价值。他在巴黎就开始翻译西方的百科全书。回到开罗后,丽法成了总督的智囊,他利用公权力和写作,推动大学教育和出版,提倡温和改革主义,促进埃及走向现代化。  
 
 在当今阿拉伯国家,自称"丽法的追随者"的知识分子中不乏声名卓著的人物,例如,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埃及作家马福兹,被誉为"阿拉伯文学泰斗"的作家塔哈・侯赛因。丽法开启的学习西方的传统,延续了一百多年,本可以将阿拉伯世界导向现代化和民主化,但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埃及盛行民族主义、社会主义和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这之后丽法的思想被排挤出局。
 
 法国著名的人文学者索尔孟,曾在他出版的著作《伊斯兰制造:寻找现代伊斯兰》中,讲述他跑遍阿拉伯各国,辛辛苦苦寻找"丽法的子孙"的故事。索尔孟发现,阿拉伯自由派知识分子有的在监狱里,有的在流亡,还有的进入社会主流发挥作用,他们都不屈不饶地继续丽法的事业。
 
 
  ◎ 西方曾五次背叛丽法的子孙
 
 
 当年丽法触及伊斯兰的敏感地带,他仅仅是被流放去做小学教师而已。当代不少丽法子孙的命运更悲惨,他们被阿拉伯国家的独裁者罗织罪名入狱。前几年,索尔孟就在开罗南方的监狱里,会见了著名的社会学家易卜拉欣。易卜拉欣因倡导民主和揭发政府贪污而入狱,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糟糕。另外一些默默无闻的自由派人士,其命运是人间蒸发。
 
 最令埃及自由派人士悲哀的,是西方世界对他们的冷漠。对西方国家提倡民主却又支持东方专制的双重标准,他们深感失望。索尔孟在其著作中,指责西方世界五次背叛了丽法的门徒。
 
 第一次是在十九世纪,西方帝国主义成为穆斯林认同的全面威胁。想要与西方和平共处的丽法子孙感觉到自己被出卖了。第二次是在1950年,当时欧洲人拒绝放弃在阿尔及利亚与苏伊士的殖民。第三次是在1967年后,西方人全力支持以色列,而罔顾巴勒斯坦人。第四次则是在美国发生911恐怖事件后,许多西方人竟然不加区分,认定有罪的是伊斯兰本身而非一群恐怖分子。第五次背叛是,美国及欧洲政府为保障西方利益及反恐怖主义的需要,去支持阿拉伯国家的专制政权,
 
 从此阿拉伯国家的自由派不再请求西方人的支持,凭借自己对普世价值的坚定信念,他们在这次茉莉花革命中创造奇迹。这次革命还与全球化有关,旅居西方的阿拉伯人对本国发生影响。阿拉伯经济融入国际社会,也使自由民主的理念获得传播。因此,不管美国和欧洲怎样与独裁者做交易,丽法精神哺育的年轻一代仍然点起反抗的熊熊烈火。
 
 
  ◎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卷土重来
 
 
 就在穆斯林国家的民众认同普世价值,并为之英勇抗争之时,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东面,竖起了一座"圣人"孔子像,与毛泽东纪念堂面对面相望。这种有趣的组合表明,中国共产党居然相信中国会是世界的一个例外,中国人会永远舍弃自由与尊严,来换取生活的稳定和富裕,并甘愿承受毛泽东式的专制统治,或接受孔子"家天下"的思想体系。
 
 中国新左派的"乌有之乡"在热烈鼓吹毛泽东思想,昔日以"反孔"著名的中共开始"尊孔",一些原来追求民主的自由派,也摇身一变成为"新儒家"。在中国经济强势的今天,满清时代"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观点,似乎在热热闹闹地发扬光大。这种"崇毛"或"崇儒",以民族主义对抗普世价值的立场,令人想起阿拉伯国家原教旨主义者的口号:"只有伊斯兰才是解决的方法。"
 
 一位丽法的追随者、被称为"新世代思想大师"的伊朗社会学者夏宜刚,曾对他的穆斯林兄弟呼吁说:"放弃所有怨恨与怀旧吧,承认人权非西方所有,它是普世的!"丽法的在天之灵,终于看到他和子孙们艰难播下的自由思想种子,在今天收获了灿烂的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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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1年四月号
 
 
 
                                人心中无尽的拱门
    
                                  ――读特朗斯特罗姆的小诗
 
    
     
                                                        (瑞典)茉莉
 
 
 

 一位瑞典人留下遗言说,他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特朗斯特罗姆的一首小诗《罗马式拱门》。在当代人普遍弃绝诗歌之时,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一首怎样神奇的诗歌,令人愿与之生死相依?
 
 这是从北欧土地上探出来的一枝自然而奇美的花朵。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omer),当今欧洲硕果仅存的诗歌大师之一。他从瑞典的民族文化传统中获得滋养,以现代派的先锋艺术表现手法写诗,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审美风格,成为当今瑞典人最热爱的诗人。
 
 《罗马式拱门》这首小诗,源于作者多年前在威尼斯参观圣马可教堂的体验。诗的开头描绘了一个幽闭的建筑环境:
 
  在宏伟的罗马式大教堂里游客在昏暗中拥挤。
  拱门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烛光摇曳闪烁。
 

 在这给人带来压抑感的地方,突然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一个没有面孔的天使拥抱了我,
        一阵耳语渗透我的身心:
  "不要因为你是一个人而感到羞耻,应当骄傲!
  在你的内心可打开无穷无尽的拱门。
  你从未完成,理应如此。
 

 "天使"是瑞典诗歌里经常出现的形象。但是,这个没有面孔的天使非同一般,她不是来宣示上帝神圣的恩典,或者接受教徒的忏悔的,而是轻声而温柔地,试图唤起诗人作为人的骄傲、唤醒人的平等与尊严感。北欧基督教国家在走向现代化之后,人的困惑、自我发现及自我价值的重建,是一个重要的文学主题。在人与神相遇的一瞬间后,诗人获得了启示。他继续写道:
 
  我被泪水蒙住了双眼,
  与琼斯夫妇、塔那加先生
  和西格诺拉. 沙巴提尼一道
  被推挤到太阳灼热的广场,
  大家的内心打开一道道无尽的拱门。
 

 小诗就这样结束了。教堂里重重叠叠的拱门,已经进入了诗人和朋友们的内心。特朗斯特罗姆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神圣的架构,尽管人类有缺陷,但人可以在精神上开辟无限,尽可能使自己走向完美。
 
 中国传统诗人在写作时,面对的一个最高的力量是皇帝,他们的诗歌因此常涉及与统治者的关系。例如,"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不才明主弃, 多病故人疏。"而欧洲诗人却因为有基督教文化背景,他们往往会超越不仁慈的"明主",以自己的内在灵魂,直接去和更高的力量――上帝对话,去寻求慰藉与启示。
 
 在另一首小诗中,特朗斯特罗姆写道:"我来了,那个无形的人,可能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以便生活在今世。"诗人带着一种俯视的姿态,去观察并纪录人类的生活。对于欧洲人文主义者来说,生命个体抽象的精神层面,比现实的处境更值得关注,最重要的,是把握世界与自我的关系。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形式大都短小,但他独运匠心,言简则意繁地塑造精神生活。他短小的诗歌质朴、纯粹而充满智慧,激发出巨大的能量,常常击中读者的心灵深处,传递给人们灵魂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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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20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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